贵阳的夏天总来得拖沓,太阳像个羞怯的访客,偶尔露脸又匆匆躲进云层。绵长的雨丝把整个季节泡得发潮,我皱着眉换下淋透的鞋袜,本想泡杯热茶驱驱湿气,手却先一步伸向果盘里的李子。
黄绿色的果皮泛着一层薄薄的白霜,从中掰开时,果肉的甜香先于味道涌上来。牙齿陷进去的瞬间,我愣了愣——这甜太纯粹了,全然没有儿时记忆里那股甜中带酸、酸里藏苦的滋味。蜜意漫过舌尖时,母亲在厨房说:“这是蜂糖李,新品种。” 三个字像块投入湖心的石子,荡开一整个童年的涟漪。
老家的土地是出了名的贫瘠,玉米和土豆是地里最体面的产出,李子却像野孩子,不挑水土。一到夏天,房前的石阶旁、菜地的篱笆边、甚至路边的石缝里,都能看见它挂着青黄的果子。那时的李子实在算不得稀罕,个头歪歪扭扭,颜色或深或浅,拿在手里是山风浸润过的凉,可只要瞥见,嘴里就条件反射般泛起酸水。如今见多了超市里标价不菲、模样周正的“精品水果”,尝惯了带着科技痕迹的甜,反倒觉得这不起眼的蜂糖李,带着股实在的安稳。
“桃饱李伤人”的老话总在耳边绕,可我从小就管不住这张嘴。大人们一遍遍说吃多了要拉肚子,我却蹲在树下,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,直到牙齿酸得咬不动筷子,舌尖泛起涩苦才肯停。那时的夏天多快活啊,五毛钱就能从挑担的老汉手里换一箩筐的欢喜。果子未必个个甜,偶尔咬到颗酸得人直吐舌头的,眉头皱成疙瘩,心里却透亮——没有那阵钻心的酸,怎会懂后来的甜有多金贵?
更难忘的是外婆为我“栽根”的事。幼时我身子弱,外婆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法,非要为我种棵李子树。至今想不通,在那个连电话都稀罕的年代,她是怎么辗转托人把信送到县城的。要知道,如今开着车从县城到外婆家都得两个钟头,何况当年那条满是黄土和碎石的路。
父亲带着我坐上边三轮时,我还不懂此行的意义,只记得车斗颠簸得厉害,漫天黄土扑得人睁不开眼。遇到泥泞路段,车轮陷在里面,父亲和驾驶员叔叔就挽起裤脚推车,泥浆裹满裤腿,溅到脸上也顾不上擦。到了外婆家,她拉着我的手在门前转了好几圈,最后指着块朝阳的地说:“就栽这吧。” 她说李子树“烂贱”,皮实好活,就像乡下给孩子取贱名,盼着能经得起风雨。她挥着锄头挖坑时,土块里混着碎石头,可她眼里的光,比头顶的日头还亮——那是盼着我能像这树一样,在贫瘠里也能扎下根,活得蓬勃。
许多年过去,外婆早已不在,老家的房子翻新过几次,那棵李子树也不知去了哪里。可我总觉得它还在,根须早钻进了我心里。就像春天它开的那些小白花,不声不响落了花粉在过路人的衣角,跟着人一路到了城市,像蒲公英的种子,散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。
此刻唇齿间的甜还没散去,我忽然懂了——我不就是那棵树结出的果吗?在山中贫瘠的土里生过根,如今落在陌生的城市,虽换了模样,那点从泥土里带出来的韧劲,终究是没变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