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鳅湾
吴泽华
秦孃去泥鳅湾的路上,遇上了个老头。这老头是地质队的职工,礼貌地叫了她声领导,就因为“领导”这个词儿,她有些突兀,便转身往回走。走到家属区的大门口,她却停了下来,回家是不可能的,儿子儿媳妇在家,说好的去泥鳅湾。不撒谎,一旦撒谎,孙子要骂自己是个骗子。不提“骗子”这个词,它和“嘲讽”一样的,是自己的代名词,听了心里憋屈。“骗子”是孙子嘴里的代名词,“嘲讽”是单位职工嘴里的代名词。她既想去泥鳅湾,又害怕去。刚才那老头叫了一声“领导”像是嘲讽她。她认为是嘲讽她。退休五年了,“嘲讽”这个词对她而言太敏感了。
敏感也正常,自己害死了三条人命,嘲讽自己比起那三条人命不足为过。她不敢回家,只能去地质队前面那条河边打发时间。她喜欢那条河,河水清亮亮的,水面上的雾气还没完全消散。河岸边有几个人,吵嚷嚷的,像是嬉闹又像骂街。她选择了一块绿油油的草甸坐下,也许动作急促了些,胸口有一股浊气压抑着,不得不叹口气吐出来。她知道,这口气必须吐出来,内心才会舒服,否则会堵在心口一整天。秦孃发现嗓门最大的是个年轻人,秦孃叫他小号。提起小号,秦孃亏欠他。好几次,她遇见他想说声对不起,但每次都没说出口。她羞于面对。小号的爹妈都是她的职工。小号十六岁那年正上高中,一天晚上他爹妈在地质队的印刷厂加班,线路老化短路,印刷厂失了火,夫妻俩和一个电工去灭火,最后被火吞噬了。第一个“嘲讽”她的人正是小号。父母死于非命他没伤心,全当是一场意外,直到后来,上面来调查,调查结果出来小号才开始“嘲讽”她。为什么?秦孃是厂长,电工多次提醒她,一楼车间的电线老化需要更换,她当耳旁风。秦孃开始觉得委屈,现在觉得把自己拿去蹲监狱也不冤屈。
“领导,早!”一个年轻人从公路上下来,身子歪歪斜斜的,两只手没闲着,一只手提着渔网,一只手拿着鱼兜,嘴里叼着香烟,额头上的皱纹里全是汗液,灰色的T恤胸前和背心湿了一大块。他是地质队的娃儿,在物管科上班。他叫小林。在她眼里,地质队的职工大多比她小,喜欢在称呼上加一个“小”字,她觉得这样称呼亲切。至于别人对这样的称呼亲切不亲切,她不知道的。小林叫了声“领导”,这一声“领导”和刚才那老头那声“领导”一样,严重伤害了她,她感觉又被“嘲讽”了一次。但是,人家好生生地喊你,不得不答应啊,年龄一大把了,不能和小年轻生气,她笑着说:“小林,下河网鱼呀?”小林说:“领导,是的。”秦孃不想再听别人叫她“领导”,霍地一下站了起来,说:“小林,以后别叫我‘领导’,叫我‘秦孃’。”小林笑了,笑得相当诡异,诡异显示在脸上,脸上的内容就是“嘲讽”。因为脸上的内容太单一了,没有一丁点伪装,没有一丁点虚伪的假象,赤裸裸的,毫无保留,还是“嘲讽”的味儿。这个味儿,她尝了好几年了,因为这个味儿,这几年来彻夜难眠,她不想继续尝这味儿,说:“不要叫领导,叫我秦孃。你妈以前叫我大姐呢。”她心想,你妈叫我大姐没叫我领导,你也跟你妈一样,不能叫我领导。小林又笑了起来,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诡异,内容仍然那么单一,还是“嘲讽”的味儿。秦孃差点要跪在他跟前说:“我错了,小林。”她鼓着腮帮子,准备向小林解释,小林却快步到了趸船边。秦孃好奇了,跟了下去。不跟还好,跟下去就添堵,几个人都是地质队的娃儿,包括那个趸船上的老板。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叫她“领导”。秦孃一听,火气来了,这次她的情绪没控制住,把厂长的气势拿了出来,说:“叫什么领导?我退休好几年了。以后叫我秦孃。”小号用“嘲讽”的口吻说:“‘领导’,‘秦孃’一点不威风,‘领导’才威风!”小号在“秦孃”和“领导”的音上打上了引号,音重了几个分贝。秦孃想解释,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,原因是自己咋解释都很苍白。人啊,说话都重一个“情”字。关系好,尊重你,这个“情”字自然就有,话里话外全是人情味。有人情味了,说什么都有人听,没人情味了,再多的解释没人听,话里话外全是不屑,苍白无力。怪谁?怪自己,怪自己不听电工的提醒,毁了两个家庭。从此,人情味就变了。没人再叫她秦孃了。以前,在家属区里个个爱和她说话,左一句秦嬢,右一句秦大姐。现在好了,叫秦孃的人少了,叫秦大姐的人也没了。大多叫自己领导了。在领导位置上叫自己领导还好,可是自己退休了呢!叫一声领导,就像被人拿鞭子抽一回。秦孃有自尊心的,特别是老了,她的自尊心越来越强了。她害怕别人伤害她的自尊心。
小号不是因为爹妈死了,他不会辍学,可能会考个好大学,大学毕业找个安稳的工作,不可能落到去矿上打零工。电工的娃儿还好,上大学了,大学毕业在贵阳工作,把电工的老伴接去了,听地质队的人说,一家人过得很幸福。小号不一样了,辍学后先到地质队的印刷厂打零工,他嫌工资低,去了矿上,也许心里有太多苦,干活不上心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日子过得有天无日的。娶了个媳妇,是后街杨老八家的姑娘。杨老八是农民,姑娘是个初中生,和小号结婚后生了个儿子,为了生活,媳妇不得不去广东打工,几年后回来,打扮花枝招展的,要和小号离婚。小号犟,离婚就离婚,哪个怕哪个,四只脚的女人难找,两只脚的满街跑。现在,小号又娶了个女人,这个女人是镇上的,是个勤快人,是个裁缝,在后街租了个门店给人缝缝补补,勉强度日。
几个人在趸船上吵嚷一番,小号和小林提着渔网上了舢板。两人摇着桨,谈笑风生。平静水面被两人打破了,留下一道浅浅的裂痕,慢慢地,裂痕消失在淡淡的雾气中。秦孃突然心慌起来,她知道,该走了,得去泥鳅湾了。她要去检查印刷厂的电路。刚走几步,有几个孩子下来,嘻嘻哈哈的,迎面碰上,没人理睬她。不像话啊,孩子还小,大人们咋就不教育啊,碰见我,该叫我一声秦奶奶啊,不叫秦奶奶也该叫一声秦孃。秦孃嘟囔了一句:“不像话。”
爬到公路,沥青的颜色一下子就吸引了她,像一条黑色的纽带,这条“纽带”和去印刷厂那条“纽带”不一样。这条“纽带”干净多了,热闹多了,活泼多了。此时,“纽带”两边的商店都开门了,都是一些熟人,大多是印刷厂的职工和职工子弟。她希望有人笑逐颜开地叫她一声秦孃。可是,周围的人见了,有人笑了笑,有人投来一个不冷不热的目光,却没人招呼她一声,别说“秦孃”了,连“领导”也没人叫。沿着“纽带”一直走,走了五百米,来到一个岔路口,“纽带”岔开了,被人撕开了似的,有一条“纽带”去了泥鳅湾,有一条“纽带”沿着河岸向水电站去。向泥鳅湾去的“纽带”比以前窄了许多,可以通车,但和地质队门前那条“纽带”比,明显瘦了,窄了两三米。以前秦孃当厂长时,因为这条“纽带”,她和书记较过真,也红过脸。那时的“纽带”是泥巴筑的,晴天过路一身灰,雨天过路一身泥水。书记没有把她的话当耳旁风,听进去了,也走了几遍,最后还是采纳了她的建议。“纽带”翻修了,铺上了沥青,晚上她和书记喝上了,一个女人把几个大男人喝醉了,在地质队传为佳话。后来,秦孃就出名了。一出名,说话就有分量了,有了分量,职工也就知道她的重要性。那几年印刷厂非常火,一是效益好,二是职工多。地质队的男人出野外,女人们没事,闲着无聊就喜欢和秦孃说:“秦孃,我闲着无聊,去你们印刷厂混时间行不?”秦孃朗朗地笑,说:“咋不行?去吧!”秦孃一言九鼎。从此,她不是印刷厂的秦孃,是整个地质队的秦孃。她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她,和她聊天,和她干走。当然,她不只是和人聊天干走,在聊天和干走时,偶尔会帮人做事,这个“做事”范围有些广,广到没有定义,也分不清是广义还是狭义。比如:昨天,我和老公吵了一架,他竟然骂我球出息没有。天啊,我可累啊,带娃不是本事吗?秦孃,你给我出出主意,我咋反驳他?秦孃先是笑,乐呵呵地说,我也一样,我那男人也会骂我,骂我不顾家,天天为那破印刷厂转,娃儿不管,饭不做,衣不洗。我可不是软柿子,晚上不和他睡觉,嫌他不讲卫生,不爱干净,甚至几个晚上不回家,在印刷厂睡。自然,他就乖了。她“做事”大多是家庭关系,家庭关系中大多是夫妻关系,自己也没弄明白夫妻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,但是不影响她理直气壮地帮人家“做事”。这个“做事”的方法全靠她的主观意识,没有任何唯物论的成分。只要有女人搬出“是秦孃说的”都能起效果,都能镇住人。久而久之,秦孃就不单单是印刷厂的厂长了,是地质队的“调解员”。这个名词传到书记耳里,找秦孃谈话。要推荐她当地质队的调解员。秦孃笑了,笑了过后,也就爽快地答应了。
调解员的办公室设在泥鳅湾,照说泥鳅湾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,房屋周围是森林,零零星星地夹杂几丛山竹,前面是农田,谁稀罕去?可是那里有个印刷厂啊,印刷厂不出名,出名的是印刷厂有个“调解员”,有个秦孃啊。调解员是别人也不为奇,是秦孃就不一样了。好多女人闲着没事,不需要调解也会装着满脑子烦恼似的,隔三岔五和秦孃聊几句。秦孃就累了,印刷厂一档子事需要她去处理呢,一百多号人要她去管理呢,里里外外,她像保姆一样,亲力亲为。终于累倒了,这可不得了,整个地质队的人都知道了,去卫生所看望,病房装不了,里外全是人,吵嚷嚷的。卫生所的医生护士也烦,秦孃也烦。秦孃不得不说病好了,回家休息几天就继续上班,继续当调解员。几天过去了,见她没在印刷厂,又去她家里。屋子装不了,秦孃不得不回到印刷厂。她开始恼了,恼了也不敢骂,这个“调解员”不好当啊。后来,她在办公室门口挂了块牌子,牌子上写道:“无事不登三宝殿”。有人不解,也要问秦孃。秦孃解释不了,就把责任推给了办公室的人。然后,她不得不把那牌子取了,开诚布公地和大家说,小事不要找她,她忙啊。印刷厂一百多号人啊。这话听明白了,都开始疏远她了。一疏远,她觉得不自在,吃了晚饭,无聊就喜欢厚着脸皮去和一群女人搭讪。搭讪的内容不像以前那样丰富,轻描淡写的,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,语气没以前那么亲切,寡淡寡淡的。一场大火后,没人和她说话了,即使说,内容不一样,像下属给她汇报工作,只是这个“工作”的内容有些扯淡,好像和“工作”无关,仔细一想,好像又和工作有关。无非就是问问印刷厂效益怎么样?发不发加班费?有时,一见面别人还没开口,她就主动说出来。这么一来,他人就尴尬了。这种尴尬还好,但是后来,那一场大火,连这样的尴尬也没了。
去印刷厂的“纽带”变小了,小得像一条细小的蚯蚓。“纽带”大部分被杂草和灌木覆盖了,甚至有吞噬的倾向。和地质队仅仅相隔一公里,然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:一边是繁华,一边是荒凉。秦嬢对印刷厂是有感情的,毕竟这儿注入了她太多心血,像孩子一样,从呱呱坠地变成一个大小伙,她不知煎熬了多少日日夜夜。她退休后,不到两年,印刷厂就倒闭了。听到这个消息那一刻,她几个晚上睡不着觉,脑海里曾经的点点滴滴,像一沓厚厚的、一帧帧照片,不停地晃动。
“纽带”边是一畦一畦菜地,菜地干净,没有任何杂乱无章的感觉,分类均匀,雨露均沾,一片盎然景象。菜地外面是庄稼人的稻田,秧苗刚下田,稀稀拉拉的,绿中带青,还夹杂着嫩黄。“纽带”靠山一边是杂草和灌木。杂草大多是狗尾草和青蒿,长势好,一丛一丛的。灌木大多是枸树、松树、杉树,绿油油的,马上要变成森林的模样。山弯深处是印刷厂,一眼望去,那两幢三层楼的红砖房仍然屹立着,和以往不一样的是,楼顶长满了嫩绿的狗尾草。大门口的两棵梧桐树看上去蓬头散发的,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,和以前不一样,以前有人修剪枝丫,外表光滑有活力。她情不自禁地叹一声,好荒凉啊。见了印刷厂,她心就慌,像有人在心里敲锣打鼓,节奏急促得要命。她不得不跑起来,脚步越来越快,最后,她喘气了,离大门口还有五六十米,她的体力不支了,喊:“快,快,把总闸关了!把总闸关了!林老头,林老头啊!”没人回答,几个流浪狗躺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悠然自得地晒太阳,被她吓得爬了起来,竖起耳朵听,警觉的样子像哨兵,见着秦孃进去,它们魂不守舍地朝她汪汪叫。她急匆匆地跑进院子,吓得几条狗四处乱窜。她来到机房门口,迅速推开门,钻进去,双手握着电闸的柄,“咔嚓”一声,她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,整个世界也安静了下来,再也没有聒噪。她对自己说:“没事了!还好我跑得快。”
电闸有些生锈了,把柄却光滑透亮。也许拉闸次数多了,时间长了,把儿摩擦亮了。她静静地蹲在地上,地上全是她的脚印。好一会儿她才站起来,又把电闸合上。她知道,印刷厂需要电,停电了印刷机就不工作了。她合上闸后走了出来,有条流浪狗走了又回来了,悠然自得地躺在地上晒它白白的肚皮。这只狗与众不同,身体的大部分是黑色的,唯独那肚皮是白色的,这样的色差,激发了秦孃的幻想。幻想那条狗是自己养的,如何把它打理好,看上去既可爱又干净。她的幻想是多余的,儿媳妇不喜欢狗,借口是家里有孩子,担心狗身上的细菌传染给孩子。这样的解释,秦孃也认同。她看了一眼那条狗,没有逗留,径直上了二楼,去了自己的“办公室”。“办公室”的门牌还在,只是字迹有些模糊。她推开门,屋子里一尘不染——几乎她每天都会来,一旦见灰尘落在桌上,或者有一片落叶,毫无疑问,必须仔仔细细地打扫一番。她扫了一眼“办公室”,桌上有一盆绿萝。她缓缓地走到办公桌前,用手轻轻地托起一片绿萝的叶子,抚摸一下,叶面光滑无痕。随后,她又用指肚轻轻地往桌面摁一下,凑在眼前,仔细端详,确认没灰尘才罢休。书柜上的玻璃,亮锃锃的,她得意地笑了笑,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成就,即使微不足道,对她而言,现在也很满足了,也能宽慰她。这样,她才觉得自己还有用,才能意识到自己活着的意义。她幸福极了,缓缓地转身坐在椅子上,沉浸式地笑笑。仿佛那些斑驳的岁月还在,栩栩如生,历历在目。坐其实是一种享受,也是一种灵魂冲洗。对秦孃而言,“冲洗灵魂”就是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亵渎。前半生尽情地往前冲,后半生慢慢地亵渎。现在,她正在亵渎,而且是在另外一个世界。
手机响了,是儿媳妇的号码。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。儿媳好,关心她,见她神经兮兮的,什么事都不让她做。就算下班晚了,也会打个电话叮嘱她在家休息,不用做饭等她,实在闲得慌去外面走走,散散步,晚饭她自己回来做。孩子是儿媳妇和儿子接送,不用秦孃操心。秦孃清楚,她脑袋瓜不糊涂时,可以去接孩子,一旦糊涂起来,她容易迷路,家属区到学校也就三百米,有时她照样会迷路。记得有一次,那是冬天,下雪了,雪像棉花球似的,落到身上会打湿衣服。秦孃出门时忘记带伞了,走到半路,她返回家拿伞,结果进了屋,想起昨天的电视剧,打开电视看了起来,直到傍晚,儿媳妇和儿子把孙子接回来,她才醒悟过来,懊悔地说,是的,我去了,下雪了,我担心雪淋着孩子,回来拿伞,进了家,我却忘记了,只记得有部电视剧要播了。第二次,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向儿子儿媳妇解释,太离谱了。端午节,地质队划龙舟比赛,儿媳妇和儿子要参加,她带着孙子去河边观看,结果自己回家了,把孙子丢在河边。孙子聪明,见她不见了,自己一个人回来了。还好,儿子和儿媳妇没有责骂她。从此以后,儿子儿媳妇再也没要她带孩子了,家务事一律不要她伸手。早晨上班,两小口把孩子送去学校,下班回来,两小口子顺便接孩子,进家笑盈盈地做饭,从不要她伸手帮忙,也不嫌弃她。她真闲,人一旦闲下来,她的思想负担更重了。胡思乱想啊,啥都想,想多了,脑袋瓜就容易糊涂。儿子儿媳妇带着秦孃去医院检查几次,医生都用同样的口吻和她儿子儿媳妇说,是忧郁症。咋得这病呢?医生问。儿子和儿媳妇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:她以前是领导。医生还想问,儿媳和儿子拿着病历就走了。有时,秦孃也想去做做饭,可是刚进厨房,儿子和儿媳妇就拉她出来,把她当着孩子一样哄,年龄大了,不要动手了,休息一会儿。一天都在休息,闲得慌,闲慌了咋办?走呗,四处走。说是四处走,散散心,地质队就这么点地盘。在家属区走,都是一些熟人,大多数人还是她的“职工”。“职工”都知道她那点事。那点事不光彩啊!对她来说,是一种负疚。没办法,她只能远离地质队家属区,去自己喜欢的地方——印刷厂。印刷厂也是地质队的。可是,它不存在了。就是因为不存在,她才愿意去,如果存在,人来来往往的,难免提起过去的事。即使不提及过去的事,看着她,也会尴尬。这样的尴尬不是笑笑,而是内心的挣扎。
秦孃接了电话,脱口而出,“马上回来。”话不多,但是意思表达清楚。儿媳妇对自己好,担心自己神经兮兮的乱跑迷路。迷路很危险,地质队前面是河,后面是连绵起伏的大山。迷路了,掉进河里肯定活不了。进了大山,还好,有一线生还的希望。秦孃给儿子儿媳妇保证过,她不去河边。这种保证,可以说是虚的,不可靠,因为她控制不了自己。这时候,她想笑。刚才去了河边,回家咋说?秦孃笑了,突然害羞起来,咋说?不说。沉默。
秦孃把办公室的门关上,下了楼,那条狗还在晒太阳。太阳开始辣了,脸上有针刺的感觉。她向那条狗吼了一声:“快走,太阳晒人呢!”那条狗爬了起来,朝她看了看,慢悠悠地向屋檐下走去。那儿有一大块阴影,阴影下有一块破油布,油布上还有一些狗毛,那些狗毛五颜六色的,可以笃定不仅是这条狗的居所。看着那简陋“居所”,秦孃忽然怜悯起来,人家躺得好好的,咋就吼人家呢?它是一条狗,也是一条生命啊,生命是有感情的,秦孃。她又忏悔一回。一忏悔,她就叹息。叹息,她的肚子就会膨胀,像填满了食物,不饿了。她掏出手机给儿媳妇打电话,说不回来了,自己不饿呢。儿媳妇问她为什么不饿?吃什么了?她最怕儿媳妇刨根问底,只能撒谎,说刚才在路边遇见一个卖豆腐脑的,买了一碗尝,好吃又买了一碗。儿媳妇没追究。不回家吃午饭,去什么地方打发时间?秦孃瞬间就空虚了。空虚后,她的心又开始慌乱了。她知道,此时她得找个地方坐下,把慌乱的心安静下来。大门前面有一块草地,她经常独坐在草坪上看日出日落。印刷厂还活着的时候,她喜欢叫上几个女工在这草地上聊天,聊家庭聊婚姻……什么都聊。那时候,她认为自己最幸福的,最有成就感的。现在,她不幸福,也没有成就感,因为印刷厂倒闭了,荒废了。眼前的青草蓬蓬勃勃,零星冒出一小丛灌木。灌木是金叶女贞,开着小白花,几只蜜蜂正在花瓣上采花粉。她用右手先落地,身体才轻轻地落下去,屁股落实后,身体往一仰,目光恰恰落在一丛金叶女贞上。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几只蜜蜂采花粉。直到蜜蜂飞走,她的目光才收回来。此时,她已经头晕目眩了。身体在没经过她大脑允许的情况下,软绵绵地躺在草坪上。随即绕进了梦里。还是那个梦,地点还是印刷厂。傍晚了,有晚霞,霞光透进办公室,投射在书柜的玻璃上,闪烁着刺目的白光。大多数工人都下班了,只有少部分在加班。她被霞光眩晕了,立即闭上眼,还好只是短暂的眩晕,而后又回到正轨。有份合同要她审阅,她务必打起精神,聚精会神地阅读。突然,她闻到一股刺鼻的味儿,像是胶皮烧煳了。味道越来越浓,伴随着烟雾从窗外飘了进来。她顿时意识到着火了。着火了?她大喊:着火啦!快扑火。她跑到走廊上,朝着一楼的值班人员喊。正在车间加班的工人听见了,二楼有几个女人也听见了,都涌了出来。火势太大了,白白的浓烟从一楼蹿了上来,她来不及躲闪,脸熏黑了,鼻腔和口腔吸入了大量的浓烟。她呛着了,咳嗽了几声,瞬间晕了过去,直挺挺地倒在地上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感觉自己被人抬上了一辆救护车。
秦孃醒来时,满头大汗,西边有一团毛茸茸的霞云,天空不是天空了,是海洋,她坐在海边,倒立着,眼睛看到的全是倒影。她坐了起来,努力回忆,为什么躺在草地上?她回忆不起了,掏出包里的手机看了一眼,有七个未接电话。有三个是儿媳妇打的,四个是儿子打的。她先给儿媳妇回过去。儿媳妇问她:“妈,你到底去哪儿了,打几个电话没接?”秦孃说:“我在印刷厂!”儿媳妇说:“你不是回来了吗,咋又去了?”秦孃不知说什么好,自己回去了吗?天要黑下来了,她不得不起身往家走。
在家属区门口,她遇见了小林和小号,一人提着一只塑料桶。桶里全是一些活蹦乱跳的鱼儿。这些鱼儿可是清水鱼啊,味道鲜美哩,提到镇上卖,价格绝对不菲。别说提到镇上卖,就在地质队也受人青睐。秦孃想吃,眼巴巴地看了几眼。小号觉察了,向小林使了个眼神。小林会意,点了点头,两人叫了声“秦孃”。呀,这声秦孃叫得好甜蜜啊。秦孃激动了,说:“小林,小号,打鱼回来了?”两人异口同声地说:“是的。”小号笑起来说:“秦孃,今天打的鱼儿多,你拿几条去吃吧!”秦孃眉开眼笑地说:“你们自己拿去吃吧。秦孃老了,吃不吃一样。”这明显是羞赧的话,吃鱼还分老幼?此时此刻,她最关心的是“秦孃”这个称呼,而不是那鱼儿。如果,要她拿鱼儿换“秦孃”这个称呼,她宁愿要“秦孃”,不稀罕鱼儿。虽说那鱼是河鱼,是清水鱼,受人青睐,但是比起“秦孃”来,不足挂齿。小号和小林瞬间悟到了什么,两人不约而同地把桶放下,从裤包里抽出一只红色塑料袋,每人捉了几条鱼儿装在塑料袋里,又捧了几捧水放在里面,递给秦孃。秦孃礼貌地推了几下,最后还是接纳了。小号说:“秦孃,对不起!我以后不再叫你‘领导’了,叫你秦孃。你喜欢吃鱼,我们有空下河给你捉。”
秦孃乐坏了,心豁然清爽了,敞亮了,宽阔了,平坦了,安静了。先前那些隐隐的隔阂与距离感,也随之消散得无影无踪。大脑也清醒了,透亮了,干净了。那些曾经缠绕着的繁杂心绪,此刻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。秦嬢正在品尝这美好时刻,几个年轻人从河边的小路上来,一人提了一个红色的塑料桶,见着她,齐齐地叫了声“秦孃”,告诉她,以后不会叫她“领导”了,都叫他秦孃,叫秦孃亲切,叫秦孃顺口。话刚落音,一群妇女从家屋区出来,一人一句秦孃,逗得秦孃乐滋滋的。秦孃心彻彻底底地豁达了,阴郁的天空,突然明亮了,像个艳阳天,太阳高高在上,闪耀着光芒。她乐了,开心地说:“主要是,我喜欢‘秦孃’这个称呼。亲切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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