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一长假临近,电话里随口回答出游计划,母亲那头顿了几秒,声音倏然低下去:“要出去玩啊?可菜地里的桑泡儿正甜得发乌哩……”
这声不易察觉的轻叹,却在我心头砸出深坑。蓦然想起每逢枝头凝紫的时节,母亲的召唤总会穿透千里而来:“娃儿们,快回家哟,桑果熟透啦——”那声音仿佛带着阳光晒过的果香,甜到我的心里。
改签,回家。
车轮轧过铁轨,窗外绿野疯长。规律的轻响中,时光逆流洄游,母亲的那声轻叹其实是甜蜜的邀请,瞬间把我拉回到故乡那个小山村。
菜畦边角的老桑树擎着巨伞,是钉在岁月里不变的坐标。
父亲躬身垄间,古铜色的脊梁在灼灼烈日下起伏,锄头起落,泥土翻飞,汗水滴进地里,留下深色的印子。母亲则在树影边缘伺弄瓜秧。而我们,则安然占据树下的阴凉,指尖染紫,舌尖沁甜,笑闹着消磨掉整个溽热午后。
小小的桑葚从青变红,再变成深紫,沉甸甸地挂满枝头。母亲站在树下,眼神比秤星还准:“喏,这枝向阳,甜头足!”她一边说,一边踮起脚,熟练地拨开枝叶。熟透的桑葚轻轻一碰就掉进她手心,果汁流淌出来,在她掌心留下紫色的痕迹, 那是母亲日复一日劳作留下的印记,渗进皮肤里,洗也洗不掉。
树下小竹篮,很快堆成紫色山丘。我和弟弟埋头吃着,满嘴香甜。母亲倚树望着我们,眉间舒展如晴空万里。父亲偶尔扛锄头回来歇息,见我们这副馋相,也会笑骂一句:“慢点!猴崽子们,甜食吃多了倒牙!”顺手便将刚从地里摘的、带着清香的黄瓜放在我们旁边。母亲那句“慢点吃,都是你们的”被风吹散,连同父亲的笑骂,早已刻进骨血,成为岁月深处最温厚的回响。
高铁靠站,我循着果香赶回老家。
父亲正弓身蹲在菜畦边,给新栽的茄子秧浇水。泥浆溅上他卷起的裤管,在日头下凝成深褐的斑点。见我穿过田埂走来,他抹了把额角的汗,指着菜地角落说:“回得正好,桑泡儿熟透了。”老桑树盘踞在篱笆旁,浓密的树荫覆盖了半垄菜地,紫黑色的果实压弯枝条,仿佛对着我点头打招呼。
“你弟刚来电,说抢不到票,不回来了”,母亲的声音很小,被风吹得有些模糊。她佝偻着背钻进桑树荫下,竹篮边碰到了低垂的枝条,熟透的桑葚扑簌簌掉进篮里,果汁溅开。她染着紫色汁液的手指在枝叶间翻找,每捻起一颗,都轻轻擦掉上面的浮尘,那动作小心得像在排布易碎的玉件,而非果实。
我接过沉甸甸的竹篮,一粒粒往嘴里送,母亲笑了笑,忽然问:“如今寄果子……两天能到不?”我知道母亲的问意,未出口的话堵在喉间,生鲜运输费用在脑中翻滚,泡沫箱、冰袋、陆运加急,3公斤桑葚的邮费抵得上半亩菜籽的收成。
父亲甩掉手上的泥点子走过来,接过话道:“昨天快递小哥说了,这种爆浆的娇气货,包装费比果子贵。”他蹲身捡拾滚落的果实,手上的泥土缓缓掉进菜畦:“冷链车跑福建,要两三天,等到了……怕是一筐酸脓水啰。”
嘀的一声,弟弟的语音来得真是时候:“妈,午休梦见井水镇的桑泡儿,凉得牙打颤。”父亲正给茄子培土的铁锹,猛地在地里顿住。远处废弃的压水井旁,几只果蝇正围着昨夜坠地的烂果打转,甜甜的气味弥漫整片菜畦。
竖日一早,母亲对着竹篮发呆。她踟蹰良久,舀起井水反复漂洗桑果,紫红汁液在瓢中晕成淡粉,这是果肉细胞破裂的征兆,鲜度正以分钟计流逝。最终只盛出半碗:“今早紧着吃,晌午太阳毒了…晒成果干好歹能存住。”
父亲眼望南方,嚼着桑葚沉默,一颗软烂的果实在他齿间发出细微的噗嗤声。甜汁顺着手腕蜿蜒而下,在地上烫出深紫的疤。
菜地一片寂静。熟透的桑果接连坠落,在茄子秧旁迸裂成深紫的印记。母亲蹲身将迸裂的桑果埋进树下,父亲挥起铁锹翻垦土地,新土覆盖了所有未抵达的念想。那些未能远行的甜蜜,终是融入大地,化作秋日里的养份,滋养来年的希冀。